都说年味越来越淡了且看这个苗族村寨的春节是咋过的

　　都说如今的年味越来越淡了，各地越来越没有年味了，但也有例外，我岳父岳母家——位于贵州大山深处的锦屏县固本乡务翁村干法寨的蛇年春节就格外热闹。

　　干法寨是一个以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自然村寨，合计52户，总人口276人，本地经济以种植水稻、玉米、黄豆、土豆为主，少数人在近域从事基建项目、经营山林，大部分人像其他农村地区的人一样，选择外出务工。务工地以江苏、浙江、广东为主，工种以房屋装修、模具制造为主。凭我个人近12年的交往史，我感觉干法寨的人普遍热情好客、纯朴善良、乐于奉献、热衷于公益。

　　蛇年春节的具体活动是从年初二到初四共计三天，但在此之前的活动筹划、酝酿与筹备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活动的总主题被设定为“欢迎姑妈回娘家”，下设有“欢迎姑妈回家”“长桌宴”“蛇年春节晚会”“打篮球”“斗牛”五个板块。

　　蛇年春节，干法寨迎来了82位姑妈回娘家，占外嫁姑妈总数的93.4%。大年初二上午九点，在村口处，前两天搭起的拱形门廊前悬挂着一副巨大的对联，上联是“百凤归巢念旧怀情共叙姊妹情”，下联是“千金回家团圆喜庆齐谢父母恩”，横批是“热烈欢迎姑妈回娘家”。82位姑妈排队整齐，统一身着喜庆的红色上衣及红色围巾，品尝着由娘家舅妈们精心准备的各类美食，每人喝一大口由牛角器皿盛的包谷酒，开始了“回娘家”的仪式。队伍的最前面是由30位舅妈与舅舅组成的干法寨金鼓队，有人击鼓，有人放炮，锣鼓喧天，热烈欢迎回家的姑妈们。道路两旁则是全寨的男女老少们，大家手持红色彩旗，身披“热烈欢迎姑妈回家”字样的彩带，异口同声地喊着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路边也张贴着各种标语，譬如“欢迎姑妈常回家团聚共荣”“白凤归巢春增色 群花聚首年更浓”“门前喜迎鸾凤至 堂里欢聚燕子归”。

　　队伍的后面当然就是本次活动的主角——从各地回家的姑妈们，首先是六位手持标语的姑妈们，标语包括“爸妈 我们回来了”“感恩父母 养育之恩”“故乡父母恩深四海 睡梦唤醒抹泪思亲”“昔日情怀意难舍 今朝玉宇燕归来”等。

　　接下来是四位手持托盘的姑妈，里面装着82位姑妈捐的16400元钱（每人200元），上面放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祝福干法寨的每个人在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再后面是其他姑妈，她们每人都拿扁担挑着礼品，有活鸭子、猪蹄、可乐、苹果、王老吉、加多宝、腌鱼、包谷酒、大米、橘子、橙子等。

　　到了活动的主场地——干法寨篮球场，姑妈们卸下各类礼品，依次坐在事先摆好的长桌两边，开始品茶、吃糖果、畅聊。这时候，作为客人的姑妈们先粉墨登场，部分人单独或三两成群地唱歌，用的是苗语，歌词的大意当然是感恩父母，感恩哥哥弟弟，祝福娘家的人方方面面顺顺利利。接下来是作为娘家人代表的舅妈们出场了，她们同样身着艳装，同样用浓郁的苗族唱腔开始了她们独特的待客之道——对歌，歌词大意是对远嫁外地的姑妈们的思念，及对她们幸福生活的祝愿。对歌的形式有一对一，也有二对二，还有多对多，参与对歌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现场编歌词，唱腔朗朗上口，悦耳动听。对歌活动从上午10点，一直持续到12点半，大家依然意犹未尽。

　　中午一时许，由48桌组成的巨型长桌宴开始，食客不仅包括全体本寨村民，还包括回家的姑妈、姑爷、外甥、外甥女，更有从其他村寨过来看热闹的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以一桌10人计，寨外的人多达两百余人。负责做饭的人需提前预估精准那些寨外的人数及对应的额外的桌数，方才好提前购置各种肉、菜、酒等食品。很显然，东西少了，来的人没有位置坐，没有饭吃，没有酒喝，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失礼的事。“来了都是客”，在别的场合很可能是一句客套话，但在他们这里，则是实实在在的实诚、好客、热情及不太顾及成本的无偿付出与贡献。

　　每餐48桌，从正月初二中午持续到初四晚上（注：这里的习惯是一天吃两餐），六顿饭。初四人相对少一些，对应的桌数也少了一些，但不管怎么说，每顿饭四十余桌，谁负责物资采购，谁生火，谁洗菜，谁切菜，谁煮饭，谁炒菜，谁搬桌子及凳子，谁上菜，谁安排酒水及饮料，谁发碗筷，谁收剩菜，谁收碗筷，谁洗碗筷，事无巨细，都需要精心安排与统筹。负责人小石告诉我，他们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分工非常明确，只要纸上写明的，每一个人都会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从长桌宴安排目录看，厨师有13位，洗菜端菜收菜有18位，煮饭有3位，柴火有2位，借桌子送桌子有15位，摆桌子上酒上碗筷有12位，采购有4位。被安排的人员涵盖了男女老少，负责人尽量调动全体村民共同参与，公众参与的精神发挥与运用到极致。

　　宴会的座次安排方面，负责人把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安排在最上方，以示尊重；其他座位，鼓励相互错开坐，也即姑妈和舅妈混坐一起，舅舅与姑爷们坐一起，而非年轻人坐一桌，老人坐一桌。这样安排，让相对少谋面的人有机会闲聊，制造大家熟络与了解的机会。

　　长桌宴的核心功能是让全寨人一起集体交流，凝聚全村人对村寨的身份认同感与归属感。这样的交流难能可贵。你在哪里打工，做什么事，辛苦不辛苦，赚钱容易不容易，我的孩子老看手机，我爸年纪大了，还是喜欢种那么多地，怎么说他都不听劝，诸如此类。三天的充分交流，对不少人而言，一定有所启示，或茅塞顿开，或学习经验，或规避风险，或解决某个现实问题，抑或为自己思考某个问题打开些许思路。

　　少数民族的人通常情况下在唱歌跳舞方面更具天赋。初二晚上，虽然现场下起了蒙蒙细雨，但丝毫不能抵挡村民们观看干法寨蛇年春晚的热情。七时许，晚会正式拉开帷幕。首先是致辞环节，先后有老年代表、青年代表、姑爷代表、姑妈代表上台致辞。然后是四位本寨土生土长的主持人粉墨登场，一个高中生，一个大学生，一位大姐，和一位长者。他们一个个能说会道，金句频出，甜蜜的祝福语及对仗工整的对联脱口而出，其主持的专业程度与现场效果一点都不逊色于城里的同类节目。接下来的重头戏是21个文艺节目。节目有干法表演组、姑妈表演组等合唱，也有单人独唱，有唱山歌的，也有唱《苹果香》等流行歌的，有集体舞蹈，也有独舞，还有活力小伙担纲的街舞与霹雳舞。

　　无论是歌者，还是舞者，任何一个人都精心装扮自己，衣服、头饰、腰带、手环、耳环、发卡等一应俱全。活动组织者称，每个上台表演的姑妈及舅妈，都至少带了三套以上衣服。她们就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所有观众，她们就想通过个人充分展示苗族村寨独特的服饰文化。

　　从姑妈及舅妈们现场娴熟的舞步看，她们绝不是临时起意跳哪支舞蹈的，她们大概率你在宁波，我在苏州，她在嘉兴，提前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每天抽出时间利用互联网进行集体练习。换言之，舞台上轻盈的舞步，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临时抱佛脚的，而是事先很多次相约集体隔空练习才达致的。很显然，她们很重视这次活动，心里很在乎这次表演。

　　虽然当晚偶尔飘起小雨，且贵州大山深处的夜晚气温通常在零下十摄氏度左右，但台下的观众依然人声鼎沸，热情不减，大伙围着八个熊熊烈火的火炉，一边烤着火，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节目。虽然气温很低，但能确定的是，每个人的心是无比暖和的。

　　年初二下午两点到下午五点，干法寨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篮球比赛，对阵双方分别是干法女青年VS年轻姑妈、干法男青年VS姑爷、姑妈VS舅妈、干法成年人VS姑爷。比赛异常激烈，几乎每一场的比分都很胶着，观众的表情普遍紧张。

　　除姑爷外，从运动员到裁判员，都是清一色的干法人。可不能小觑部分个子不太高的男男女女，这里的人打球，都是从小打到大，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打篮球的好手。从小时候赤脚打球，到用废弃的塑胶桶自制篮球筐，播种后要打球，割完谷吃新米的时候要打球，过年的时候要打球，中秋节要打球，重阳节要打球。基本上，碰到任何类型的节日，他们都习惯通过组织篮球比赛来庆祝。这里的篮球历史久远，不夸张地说，这里是当下红极一时的贵州村BA的雏形。

　　这里的孩子，一放学回到寨子里，就把书包丢在篮球场一旁，打上一个小时再回家吃饭做作业；这里的种地人，一有闲暇，就组织打球，作为最重要的消遣；我的岳父，今年78岁，每晚8-9点，是他固定的篮球时间。

　　我不禁联想起不少大学的篮球场，下午五六点正是打球的时候，依然空空如也，打球的人屈指可数，难免唏嘘。当下的年轻人喜好刷手机，玩游戏，泡健身房，抑或一刻不停地卷学习，难道真的比抽空打打篮球更有价值，对身心更有裨益吗？我反正不太信。

　　年初三，由全村人集资修建的井角溪斗牛场迎来了它的处子秀，虽然天公不作美，雨势还不小，但依然没能阻拦前往观看斗牛比赛的各地群众。是的，在黔东南很多村寨，人类对于牛的图腾与崇拜，人类对于观看斗牛比赛的高涨热情，亘古不变。斗牛场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各种横幅遍布，譬如“以牛会友、欢聚八方来客”“三团四寨、凝心聚力、携手并进、共创未来”“友谊第一、文明斗牛、文明参赛”，节日气氛拉到极致。

　　本次比赛有48头牛参赛，来自固本乡13个行政村。此外，隔壁的黎平县也派了3头牛前来参赛、助兴。

　　作为东道主的干法寨于腊月廿六到正月初四的晚上，从锦屏县平秋镇（号称“斗牛之乡”）租了两头牛，分别命名“干法一号”“干法二号”，耗费12000元。他们不仅租了两头牛，还需要连同牛的主人一并“租”下来。斗牛之前的精心喂养、照料，对牛的习性熟悉与情绪管理、让牛心情愉悦，突发事件或特殊状况的临时处置，这些都绝非一般村民所能搞定的，一定得牛的主人才能应对得了。据悉，两位牛的主人除了除夕夜回了趟家，其他时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不离村，不离牛。

　　腊月廿六两头牛进村，村民们用礼炮相迎，52户人家轮流割草喂牛，没空割草的就捐50元出来。我岳父是狂热的斗牛爱好者，他每天天还没亮就出去割草，每天割三大箩筐，兴高采烈地送去牛棚。于他而言，亲自割草，亲自喂牛，每天照看牛，看牛比赛，就是最最开心的事。

　　除了吃草，斗牛还要吃生鸡蛋（连鸡蛋壳一起吃），吃炒米粥（把大米炒糊，然后加水煮至糊状）。补充营养，吃好喝好，把身体调整到最好状态，是斗牛上阵前的必修课。

　　让牛舒畅，让牛心情愉悦，亦是必修课。每天晚上晚饭后，村民们自发集聚在牛棚，在牛棚附近生火，烤火，围绕牛棚转圈，摸摸或拍拍牛背。抑或牛的主人每天牵着牛在村里的田间地头散步，让牛活动活动筋骨，也即所谓的“遛牛”，类似城里的遛狗，全寨人跟在后面，像游街一样，十分热闹、喜庆。

　　此外，还有不同村寨之间的相互慰问活动，其他村寨的代表来牛棚看牛，敲锣打鼓，给牛加油鼓劲。作为主人，干法寨民当然邀请客人一起吃酒。第二天，干法寨的代表也要礼尚往来，去其他村寨“回礼”，给其他村寨的牛送去鼓励与祝福，去别的村寨吃酒。

　　出战当天，全寨人齐聚牛棚，鸣礼炮，给牛披上红色的袍子或床单，寓意红红火火、旗开得胜，三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奔赴斗牛场。正式斗牛之前，人们会自发进去斗牛场跳大众舞，燃放鞭炮，敲锣打鼓，现场幽默风趣的主持人懂得发挥其口才优势，充分调动观众们的积极性，一些俏皮话会时不时把观众逗笑、逗乐。参赛的牛进场之前，牛的主人一般会给它喝几罐红牛，其寓意不言而喻。

　　斗牛规则是五分钟内，无论是不是决出胜负，都终止比赛，为的是不让牛受伤，最大限度保护牛。

　　此外，对于斗牛场秩序的管理与调控，对于附近摊贩所售之物的安全监管，对于道路交互与通行的疏导，对于各类车辆的停放，对于部分人暗自赌博行为的制止，对于斗牛比赛结束后看台垃圾的清理，赛事主办方都做了周密的安排与部署，确保万无一失，最大限度保障现场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很多人抱怨现在过年“没有年味”了。虽然有很多人仍然会回老家过年，但回到老家，要么中青年人三五成群一起打牌、打麻将，要么男女少年在家里或村里玩手机，陪父母一起摘菜、做饭、洗碗及聊天，已经算是完整与高质量地陪伴父母。其他的活动，则少之又少。这样的春节，自然没有“年味”，难以吸引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回农村或乡下过年。

　　原子化、碎片化、个体化、缺乏组织化、集体化丧失是正在经历巨大转型的中国乡村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乡村认同在日渐式微，曾经的村民对乡村的归属感及认同感在日渐式微。如何提振广大村民对村落的认同感，如何重构与重建村民的村落集体或共同体意识，设法让沉寂的乡村重新活起来、沸腾起来、生机勃勃起来，至少在春节期间让沉寂的乡村重新活起来、沸腾起来、生机勃勃起来，我以为是制造年味的重要任务，亦是振兴与繁荣乡村文化的重要范畴。

　　农村不一定真的就回不去了，春节也不一定真的就越来越无感了，年味也不一定真的就消失殆尽了。人声鼎沸的农村也可以有，热闹喧哗的春节也可以有，热气腾腾的年味也可以有，核心在于得有一帮有激情、有情怀、热心肠和有强大实践能力的人积极组织起来，团结起来，行动起来，积极地制造与营造春节与年味。套用人类学视域下的做家（home making）一词，其主旨是家（home）不是自然天成的，而是需要一家人用心、用情、用行动去营建与经营，我以为做节（festival making）同样是需要的。贵州大山里可以有浓浓的年味，另外的地方，当然也可以搞起来，核心的东西恐怕还是在于以人为本（people-oriented philosophy）、公众参与（community engagement）、自组织（self-organization）、协调与合作（co-ordination and co-operation）、对于地方性传统与特色的尊重与善用（cherishment of locality and making full use of locality）。

　　（注：本文成文过程中，笔者电话或微信采访了欧君光、石宏祠、欧祥慧、欧君泽、欧君忠、杨金芝、欧君武、欧君榜、欧君秀、欧君文，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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